龎銚早已不是一個學藝術的學生,亦不是一個只會畫畫的畫家。她已是一位成熟的、有個性的藝術家。在兩岸新生代中,她可稱為是位很有天才的奇女子,此言一點也不過分,不管你信不信,讓未來的歷史來證明。
她是早已走進歷史的臺灣國立藝專的末代學子,在學校她並不愉快,只要她的油畫習作色彩好一點,師長會褒貶:「妳太像妳爸爸了!」她的素描習作,上學年是九十幾分,下學年卻被師長挑出來做為最壞的範例,要全班討論。從此她翹課一學期。期末眼看她只用兩分鐘在MBN素描紙上「畫」,一張是驚嘆號「!」,一張是問號「?」,做為期末作業。老師問:「妳要幾分?」回答是:「60分就好」。對此事,我沒有絲毫指責她,我做為在兩岸三地已有四十多年教學經驗的老師,就撰寫了一本小冊子,讚揚龎銚的成熟:已是一顆有主見的藝術種子。出版印刷發給全校的教授好友,也是我對呆板和門戶霸道教育方式的不滿。後來才得知這是一位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青年老師,內心亦深感抱歉。當龎銚考本校研究所口試時,教授說:「妳不必考研究所已經可以做藝術家了。」因此而落榜,欲哭無淚。第二年當她考師大美研所,考題是:一段古文、一首《鐵達尼號》電影樂曲、一支芭蕉葉,她提前二小時畫完一幅抽象畫,結局是:兩位教授給95分,一位教授只給30分,就此扼殺了一位青年的學習前途。對於這樣無標準的教育與環境,她生氣了,去到美國求學。在機場送行時,她只對爸爸、媽媽說了一聲「再見」,頭也不回地上了飛機。
在美國學習三年,取得兩個學位。第二年她認為向老師學畫,沒有什麼可學,就向牛仔教授學習金屬工藝,冬天在室外冶煉二千度以上的金屬,打鐵、切割、沖壓、剉磨等等,十幾位學生吃不了苦,只留下三、五位。龎銚堅持到畢業,深愛上了鋼與鐵和鐵器工具,這也是她的平面繪畫中用釘子、以鐵絲代線、有鉗子等等的由來。她的學習在逆流中成長,使她變得堅強、成熟、有主見。她的眼睛對藝術的好壞標準不是崇拜「名氣」的,她對世界著名的大藝術家也私下批評「看來修養不夠」、「火氣」。但在畢卡索美術館,卻讚嘆說:「天才就是天才,隨便一動手,作品就有趣、有靈氣。」她已理解到藝術中一個深刻的問題:就是「修養」而不是技術性功夫與表面形式。正如她爺爺龎薰琹生命最後階段、臨終前留言:「……確實有些人很有才能,不過我想到藝術修養方面比較差。」「歐美的一些畫家作品……也同樣想到藝術修養差」。看來第三代的龎銚已經理解到這樣一個藝術中的藝術問題。
她剛走出學校的大門,青春期的叛逆、感情的多種複雜與痛苦,作畫已經不追求表面技巧與形式而只想發洩情緒,她的處女作〈人體組畫〉獲得了1999年油畫南瀛獎(33屆)。拿了高額的獎金後就去了希臘。她從希臘到埃及,從美國到法國,從土耳其到西班牙、捷克等,但她對名勝景點照相並無興趣,而是尋寶般地看古蹟、文化、藝術,遊走於博物館。在亞洲,去上海、北京、西安、五台山等地。關心的是古文物。東西方文化豐富了她的藝術靈感與語言。
要特別提到的是她在近年偶然被邀請主持電視節目《龐銚敲敲門》,這個有趣而影響很廣的節目,用意是訪問、講解建築與室內裝飾的藝術元素。走遍了臺灣的北中南,訪問無數有才華的留學各國、具有新概念的建築藝術家,這是她不可多得的營養與收獲,無心插柳柳成蔭,得到了2011年電視綜合節目主持人「金鐘獎」。她穿了一身普通的、千穿百孔的牛仔褲,陌生人上了領獎台,令眾多的、資深的、俊男美女跌破了眼鏡。當名製作人邀請她主持其他節目和拍廣告時,她謝絕了。藝術還是她的不歸路。
藝術家應該是寂寞的、低調的、絕不是場面上的人物,龎銚做到了,這也是龎氏家族的家風,一貫蔑視有虛無實地露面、做秀和過度包裝。
2013年她獲得中國設計業十大傑出青年獎,她從北京回來說:「大陸只靠『內需』就很容易有極大成就,每人一開口就是做了價值幾十億的事,我什麼都沒有,只談理念、做點有關社會公益的事。但是大陸仍然是封閉的,離世界先進觀念差距甚遠。」
在大陸精選出全國三十位精英中,經過理論「PK」、龎銚獲得了前十名。她是唯一的臺灣代表。但她自己把這一切看得很平淡,說「這實在不算什麼」,獎座也丟放在家中,揚長而去。
本文之所以頗費篇幅提及以上瑣事,只想證明藝術家的形成和出現,絕不能只靠畫筆與畫布的單一關係,更不是依賴外力,靠財團投資作商業性之包裝。學校的幾本「教科書」和講義,亦無決定性之作用。龎銚在幼年還受過專業嚴格的鋼琴與芭蕾舞訓練,對她而言只是多了一份難得的修養,對姊妹藝術有所理解與興趣。由此可見,她人生道路的每一步,無論好壞都很有意義,就形成了現在的她,她的畫路與風格,亦是自然而成,正如她爺爺所說:「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如今龎銚的藝術,是以複合媒材、抽象的形式表現她所要追求的美感和美學概念。在理論上,她提出了一個美學以前從未有過的繪畫「新元素」,即「生命性的溫度」和「哲學性的平衡」,她認為這是藝術真正的「純粹」。這是一個很有價值意義的「發明」。因為這樣,她把抽象概念提升到了另一個高度和境界,這也是中國文化精華的核心,藝術即人,人即藝術。可以預感:這一立論,將對未來東方藝術產生巨大影響,因為它超越了或「寫實」或「抽象」或「寫意」或「印象」等等任何「形式概念」,回歸到人與藝術自然相關的根本。
空玩「材料」與「形式」的時代應該過去!藝術玩家充其量還是一個「玩家」。
有一句大概算是當代名言,即「當代藝術太難了,不如讓它好玩一點」,這是一種很容易被俗人接受的「好似有理,實為歪理」。藝術可能是從玩開始的,但不能以玩而結束。玩世不恭不是藝術家,耗費巨額資金、浪費了社會成本,甚至破壞了自然資源,只為了做一件遊戲式的好玩事情,這就叫「藝術」?玩得太過分了!按照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藝術是思想的、感情的、高尚的、有境界的。它不是娛樂、玩鬧、賣藝取樂,藝術是一種不朽的精神文化和有歷史價值之財富。「創造性」與「出怪招」風馬牛不相干。
龎銚生長在一個有文化歷史的嚴肅的藝術家庭,她長大了,有意無意或並不自覺地接受了她爺爺的藝術修養,今天看她的作品,是用「理性」、「思考」與「感性」結合,追求作品藝術語言的「純粹性」,這同她爺爺真是不謀而合。中國最傑出的翻譯家、文學家、美術評論家、第一位藝術展覽策劃人傅雷,他最讚賞的中國第一代現代藝術家,就是龎薰琹。他是這樣評論的:「他把色彩作緯,線條作經,整個的人生作材料,織成他花色繁多的夢。他觀察、體驗、分析如數學家,他又組織、歸納、綜合如哲學家,他分析了綜合,綜合了又分析,演進不已;這正因為生命是流動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緣故。」
「他以純物質的形和色,表現純幻想的精神境界,這是無聲的音樂。形和色的和諧,章法的構成,它們本身是一種裝飾趣味,是純粹繪畫。」
「他變形,因為要使『形』有特種表白,這是Deformisme expressive。要給予事物以某種風格,因為他的特種心境需要特種典形來具體化。」八十二年前老一代的學者專家對現代藝術的創作理念與方法有深刻的認識,深知在形式後面的內涵應該如何進行創作行為。遺憾的是,後來人很少省思,迷戀於表象的用筆、用色,似乎一蹴可幾,卻一蟹不如一蟹。長期以來,冷觀龎銚創作之路倒是相反,非常符合前輩所言。她的畫面看似簡單,但畫畫很慢,還不是一般地慢。曾經問她:「這麼簡單的畫面,怎麼還沒畫完?」回答是:「哪有這麼簡單!很多地方要考慮,有許多細部要調整、要處理。」她以嚴肅的態度十分冷靜地梳理、提煉自己的情感,達到純粹繪畫的價值。實際她的畫面只有黑白兩大塊,讓色彩極致簡單地回歸到中國哲學的陰與陽。畫黑白並不容易,黑與白不是「素描」,而是色彩的最高境界,這是從中國繪畫哲學中延伸出的色彩概念,即「墨分五色」。不但如此,白亦要「白分五色」。黑中有無窮的微差,白中亦有無窮的微差,這必須有高度敏感的「灰階」元素,色彩感覺不好是做不到的。當龎銚的作品出現在北京展廳時,許多學者讚揚她「作品充滿了文人氣質」。她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她的創作過程,把「用筆」、「覆蓋」、「厚薄」、「乾濕」、「流動」、「肌理」、「點線」、「皴擦」、「拍揉」、「顫滾」、「逆轉」、「輕拖」、「彈拉」等各式技法均靠自己情緒之波動,經自己的手傳達於畫面,而不是尋找千奇百怪的物品替代自己的手,如廚房的鐵刷子、鋼絲團、木梳、水泥抹刀、噴槍、轉印等等,使作品「工具化」,失掉「人性化」、「感情化」,只留工具刮痕效果和毫無意識地堆砌,貌似技巧高超,可以欺俗目,而不能邀真賞。龎銚從來不用此類手段,取得所謂「技巧性效果」。龎銚提出了「符號的溫度」這一概念,這是非常有趣的。廿世紀以來,有許多西方成功的藝術大師,他們都在向東方水墨畫學習,進入了繪畫的「黑白時代」,例如馬查威爾、蘇拉琦、克萊因都有過很成功的黑白作品。
馬查威爾的代表名作〈西班牙共和體的輓歌〉,我在作品前看了很久,它的構圖、造形、布局,黑白比例都令人有耳視目聽之感,具有新的視覺震撼,很有力!但並沒有「溫度」之感,是冷冰冰的一種形式。大部分西方藝術家的黑白現代畫,距中國古文人所要求之境界還差得很遠,正是初見佳,久視亦不覺其厭,但並非其佳處為人所不能到,亦非與人以不易知,用筆乃屬平淡,故,是為中品非為上品。
如上所述:黑色非黑,要有墨韻,因此「溫度」說也是「氣韻」說。有溫度才有氣韻,有氣韻必有溫度。
視覺符號不是一個單一的設計性造形,而是要有氣韻、要有生命,這就難上加難了。難怪龎銚作畫是如此地慢,她思考多於下筆,下筆是一時的,思考是漫長的。她要在濃中求淡,又在淡中見濃;要在塊面中有線,又要以線積面;要在厚中見薄,又要薄中有厚;亮中有烏,烏中有亮;大點小點遊走於不同的灰塊與黑白之中。這一切如同不可知的宇宙運行一般形成生命與活力。巴哈的十二平均律就是如此,在有限的音階中表現無限豐富的旋律與宇宙相接,成為人類最高尚的音樂。
當繪畫走向簡單與單純,又在單純中有無限微妙的豐富變化:「黑白」、「灰階」、「點線」、「疏密」、「空間」取得了最佳平衡,即是最完美的純粹繪畫元素。徹底擺脫了題材的世俗性,而超然獨立存在。這種繪畫的精神性,如同「氣韻」,不是什麼語言,而是「人性」、「生命」、「情緒」、「情感」、「靈性」、「活力」、「衝動」、「理性」、「意念」、「幻覺」、「動感」、「安祥」、「悲歡離合」,綜合為氣之韻。
中國自古繪畫哲學講求「神似」、「神韻」、「妙趣」。「妙」字最為重要,唯有豐厚修養才可達。西方的普世玩藝術只停留在材料大拼貼、堆積「大勞作」,怪誕不經地「創新」、不可名狀地不求甚解。龎銚卻走在另一條路上,只求單純的境界與美感。畫以人重,藝由道崇。
黃賓虹曰:「庸史之畫有二種:一江湖,一市井。此等惡陋筆墨,不可令其入眼。因江湖畫,近欺人詐嚇之技而已,市井之畫,求媚人塗澤之工而已。」
晉顧愷之曰:「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
唐張彥遠曰:「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與俗人道也。」
明董其昌曰:「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清方薰曰:「氣韻生動為第一義。然必以氣為主。氣盛則縱橫揮灑,機無滯礙,其間韻自生動矣。杜老云:『元氣淋漓幛猶濕。』是即氣韻生動。」
龎銚就是龎銚。道路漫長而光明。
藝術家與理論家談創作之角度與立場顯然有別。理論家喜歡以「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哲學」、「統計學」去評論「藝術」。然,藝術家是普通的凡人,是很實際的,多半重技法,從美學、真善美出發,甘願身安澹泊,曲高和寡,知希為貴,不談空玄理論。
寫龎銚尤甚為難,試筆撰文,請見諒。
2014年6月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