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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不凡──龎瑤藝術的成長

AUTHER Pang Jiun
POSTED 2001/11
SOURCE Artist Magazine, no. 318, pp. 492–495

前言

 

龎瑤是我的女兒。我疼愛她但從不溺愛。她非常獨立地成長。外界有極大的誤會與猜想,以為她作畫深受家庭「真傳」,父母一定教她畫畫云云……。否!這絕非龎氏家族的「教育觀」與「藝術觀」。余的父親龎薰琹就讀大學是上海「震旦大學」醫科學系。他違背了家庭的意志留學法國走向藝術,而且在常玉的勸說下不進巴黎美術學院。余的母親丘堤,亦是自己離家去東京學畫。他們是中國一流的、最具現代藝術代表性的畫家,從不聽說他們「師承」或「崇拜」某位法國或日本老師,不以老師的藝術風格依樣畫葫蘆。他們對繪畫有絕對自我的理念,探索多樣表現方式。對子女成長,從未教學如何「素描」暨「油畫」。對於繪畫要靠別人「教」才學得會的觀念十分淡漠不以為然,尤其主張兒童畫畫「不可教」,環境與重視文化傳統、博覽藝術才是最為重要!白古藝術天才成長為大師,不是依賴「美術學院」,在歐洲的經驗中,凡有成就的藝術家都是進入當代名家「工作室」,見習求教而奠定個人藝術之路,這是一種直接性的創作傳承。

 

當今世界藝術學子多如牛毛,然能夠突破性地創新而成功的「藝術大師」日趨稀少,原因在於「美術學院」太多而標準死板而低下。尤其在台灣「兒童才藝班」真是「春風吹又生」,天真的兒童尚在智慧的搖籃,已被扼殺了藝術天才。

 

龎氏數代,性情沉靜寡言,學習態度認真。對學理一言九鼎,個性堅強。從龎薰琹到龎瑤,直系三代五位油畫家。加之龎瑤姑姑一家兩代,可謂「龎氏三代九人油畫家」。回顧筆者本人之成長,不但在家庭中父母沒有給予直接、系統的繪畫教學,其他藝術長輩與恩師同樣如此;如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顏文樑、倪貽德、吳作人、胡善餘、羅工柳、董希文、蕭淑芳、司徒僑、李宗津、黃均、古元、彦涵、莫樸、金冶、朱金樓、李斛、莊子曼等杭州、北京兩院教過我的教授們,對教學基本是略有所教,點到為止,不「訓詞」、不硬性「規範」,十分「客氣」,絕無「師爺」作風。他們本人不論藝術成就的高低,都可稱為一代藝術教育楷模。但後來者,包括我的同學在內,部分成了驕傲的教授,並不專精學術法理,不懂藝術的「自由性」與「創意性」,自滿、沉醉於自己曾經有過「影響」的一幅作品,而終生藝術每下愈況,十分可惜!

 

家父最反對直接模仿和無創意的畫風,態度鮮明。一九四七年他任廣州藝專美術系主任,有位學生模仿馬諦斯風畫一幅油畫女人體習作,父親怒斥:「世上只有一個馬諦斯,再畫也不如他,即使成為第八、九個馬諦斯也無意義,沒有出息!」這是五十年前的事。

 

龎瑤的藝術成長是在她祖輩的「教育方式」下,自我認識潛能特質,家庭不干涉,只供畫材條件而已。她就讀國立藝專美術專科,三年間沒有見過她的「課業」與「習作」。問起她,總是回答:「不必看,畫得不好!」她怨言不少,常言:「都是因為你,壓力好大!老師總是批評『畫風像你』!叫我不要學你……。」我無奈地理解她的委屈心情。這種來自社會的聲音,我亦耳聞甚多,凡是在「畫室」與「學校」向我學過油畫的學生,或多或少有此「壓力」,……使余深感遺憾!證明一般淺見寡聞而無深知。龎瑤只是色彩感覺甚好,「風格」問題,真是外行人看走了眼。

 

余在校任教於「視覺傳達設計學系。瑤就讀「美術學系」,三年期間余進入「美術系」殿堂大約不到五次,此乃外界不可思議之事。

 

 

成長

 

龎瑤是龎氏家族第九代文人。龎氏祖上兩代進士,筆者高祖龎鍾璐,清道光廿七年,一甲第三名進士,即探花,授編修。咸豐二年,大考一等,擢庶子,遷侍講學士,署工部侍郎。同治九年,擢左都御史,署工部尚書,後授刑部尚書,官一品。曾祖弟兄,龎鴻文,光緒二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通政司副使。龎鴻書,光緒六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後授貴州巡撫。祖父龎樹鞾一生在書房度過。龎瑤有祖上的遺傳,六歲出口成詩。詩文如下。

 

星星 一九七九年十月

我站在陽台,望明月,數不清的星在天空懸掛,突然間我腦袋頂,有一顆像明珠的星星!

好像對我眨眼睛,我望呀望,等我回房時,我和他們:再見!

 

無题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

小黄花瓣落在我身上,山坡上的野花一片再一片,秋天到來,紅葉滿山,遠看山頭紅遍。

 

瑤在香港就讀小學,同時學習鋼琴和芭蕾,唯獨沒有教她畫畫,但她自己畫素描與水彩,並語出驚人:「鋼琴,是為爸爸學的;芭蕾,是為媽媽而學;畫畫,是為我自己畫的。」她繪畫無師自通。一天她拿起油畫筆和調色板,似乎毫不在意地畫了一幅《株頂紅》,就「造形」與「色彩」而論,實在無懈可擊。瑤讀完「高一」,轉學「復興美工」開始正式接觸油畫,是「復興美工」應屆唯一考入國立藝專的畢業生。

 

我對龎瑤在校「美術系」學習的三年期間,沒有絲毫過問,其原因有三:一、對她有信心,「不教」亦是一種「教學」;二、希望她自己面對所有老師;三、若有藝術才華,要自己「闖」繪畫之路,無才,再「教」亦無濟於事。

 

有一次使我震撼!在期末考試、暑假前夕,突然瑤向我要兩張素描紙,見她迅速用木炭畫一幅「?」號,又畫一幅「!」號,並說:「開車送我去學校一次,來不及了!同學來電話,只剩最後一節課,再不交作業就無成績……。」我很納悶,問她「妳這算什麼作業?」……一路上才明白,原來上學期她的素描老師是郭東榮教授,成績一直九十多分,下學期換了一位兼課老師(筆者至今尚不知誰),全班唯有瑤的素描要「公開審查」(意思大概是最差的)。瑤對自己素描能力很自信,她生氣了!因此拒絕「討論」,從此不上課……。最後結局是,老師問:「你要多少分?」回答是:「及格就可以!」教學就這樣結束了!誠然,這位老師一不懂素描;二沒有教學經驗;三處理「教學危機」還算聰明。年輕人槓上了年輕人。我教學四十餘年沒有碰過像瑤這樣的學生,反而引起「暗自欣賞」!想了很久,結論是一瑤懂藝術的「是非」;二她有必備的藝術自信;三為了以上原則,做學生的「偏差」不算缺點;四站在藝術家的立場,她畢業了!她的藝術本性令我放心和欣賞。最後,終於在國父紀念館的「畢業展覽」中,見到瑤的作品;雖然不夠成熟,但「個性」與「道路」屬於自己而明確,能夠跳出一般。

 

 

評論

 

凡屬藝術創作的問題,就是「天才」、「思想感情」,加「經驗」。「藝術形式」不能脫離以上而勉強經營。大多數人是先強求「形式」的標新立異,然後尋找牽強附會的所謂「觀念」、「根據」,再「經營」畫面的拼湊。這樣的作品也許可以掩人耳目一時,卻不能永久立足。

 

瑤畢業後,還有其他興趣,進入服裝設計學校。她有爺爺的遺傳,設計能力很強,大有潛力,凡工作備受器重。對於她的這種「改變」,余從未干涉。心中明白,繪畫必是她的最後之路。「玩玩」設計也罷!何況現代藝術必須要有「裝飾性」的概念和「構成」修養,這種經驗已經不知不覺地渗入到龎瑤目前的繪畫之中。

 

正當瑤邁入人生成熟的道路上,歷經了一波三折的痛苦經驗,她回到了繪畫並帶有強烈發洩的情緒。她的畫面突然昇華到充滿情感的構成,毫無修飾與掩蔽。一系列青春的女體,骨瘦、情緒、神經質、充滿爆發力。她並不裝模作樣地表達什麼「寫實」、「變形」、「半抽象」與「抽象」等等「繪畫語言」, 就這樣自然而平平常常地以直接的方式「畫出了很出色的作品。她獲得了一九九九年第十三屆南瀛美展、油畫南瀛獎,此乃台灣廿世紀最後的獎項,亦是唯一女性所得。瑤的心境十分「平常」,不驕亦不嬌。她立即用「獎金」赴希臘,這是她嚮往之地,後來又去了埃及。瑤並不急於「留學」,其原因除擔心家庭經濟能力外,認為博覽西方文化,從中吸取自己所需更為重要。這一理念同她的祖父龎薰琹極為相似,說明龎瑤對選擇藝術之路的「自主性」十分成熟。

 

龎瑤獲得「南瀛獎」的油畫作品《掙Struggle》暨相應的另外三幅作品,有極大創作突破,可謂「成名作」。她以十分冷靜的創作手段——即在過程中對「造形結構」的反覆推敲;對「黑、白、灰」的講究;對「色彩統一」的思考;對「肌理多變」的實驗,都下了一番功夫。但仍然保留了「極端情緒化」、「感情衝動」和「動感」的效果。以上兩種不同類別的藝術元素,能成功地統一於一幅畫面之中,是非常困難的事。

 

二OOO年,瑤的一幅油畫巨作《八塊》(33 x 364 cm)在上海「上海國際藝術節」期間參加「龎薰琹三代九人藝術展」展出,深獲大陸著名評論家和油畫家之好評。這是以八幅一百一十六點五乘九十一公分的作品組合而成,每塊畫面是動作怪異的女性肢體或「局部」。作品表達了現代女性的時代感和情緒化。大大不同於那種以庸俗審美觀、譁眾取寵、精心描繪「肉體感」的市井低俗品味之作,而是用各種造形的肢體語言突顯「結構美」。色彩簡樸統一,肌理變化豐富,創造了另類的藝術美。

 

今年以來,龎瑤埋頭於創作她的「油畫首展」作品,但不知她畫什麼。她既不在家畫亦不在畫室作畫,而是「躲」在新店「達觀鎮」某處。既然她沒有「邀請」,我亦就不去,以免干擾她的思路與美感衝動,讓她保持自由的創作心境。直至近日,我才是她作品的第一個觀者。果不其然,其作品使我震撼與心動!題材很平凡,她愛貓、養貓,就畫貓。喜愛掌類植物,就畫仙人掌。

 

龎瑤近期的風走向了「平面」與「黑白」,很有現代感,但並非是「西方式」的。它是西方美學理論同東方人文哲學相結合的新形式,可謂之「油畫人文畫」,因為「題材單一」、「意象描寫」、追求「筆墨(筆觸)」趣味與「畫格」、「品味」。

 

以「黑白」為主色,也就更接近中國水墨畫的境界,亦不是只用「黑白」油畫顏料畫出的「黑白畫」,而是用多種色達到「效果性」的「黑」與「白」。就此進一步強化、彰顯面的「對比」與「明快度」。而且,藏在「黑白」中的低彩度「冷、暖」色,是一種含蓄、微妙而更加幽富的色彩,屬於灰調系列,所以它是色彩的最高境界,有「處理」與「技巧」的難度。這種「簡化」的平面性之表達,以「黑白」為主體,或以「線條」為主體,其「張力」與「趣味」成為藝術的主要語言,一旦「敗筆」是很難掩蓋的。關於以上問題,龎瑤作品的畫面處理,可謂恰如其分,因此亦可謂「眼力」與「修養」不凡。誠然,對瑤而言,她近日的創作只是藝術生涯的一個小階段,但卻是成熟的一大步!道路已經不凡!

 

 

結語

 

必須談談藝術教育的問題。

龎瑤在國內三次投考「研究所」未被錄取,她本人已經灰心和放棄,筆者十分了解,她考運不佳與程度無關。有一次考試,兩位評審教授給予約九十四分,一位教授給予卅分,因極不合理的落差而落榜。瑤決心走向歐美進修「學位」,但她深知,這只不過去完成「社會現實」面的一種「無形鞭策」而已。「學位」與藝術成就無關,但是,教育必須以「學術」為最高原則,此乃「教育品格」問題。教授之間倘若文人相輕、輕視學術價值,就沒有藝術下一代。

 

筆者撰寫本文的目的,並非單純「評論」龎瑤,而是以她為例,從真實的實踐與經驗中,總結藝術傳承和培養專才的另一種思維方法,以供諸君深思。

 

記得筆者青梅竹馬的好友鋼琴家傅聰,留學於波蘭六年之久,他的老師是權威的鋼琴家,每年只帶一至二位學生,由教授親自挑選。筆者問聰:「這六年,老師怎麼教你?」他笑答:「哪有教!每天練琴時,他跑來坐在旁邊閉眼欣賞了六年。有時我們還爭論——為某個音樂細節吵得厲害!……」由此可見,藝術大師培養未來的「藝術大師」,並非是「權威性」的態度,必須是「放手的」、「平等的」、「做朋友式」的、「研討互學的方式」,以個人的魅力和創作情感的經驗去影響新生代。

 

筆者與龎瑤在同樣的「家庭背景」和「藝術觀念」下,於不同時代成長。在上一代,藝術面前沒有「父子關係」,下一代亦無「父女關係」,更無「師生關係」。藝術的平常心和藝術的平等態度,乃是最出色的藝術啟蒙方式,空口「教條」乃無知之舉。

 

「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龎薰琹語。

 

畫室中一位學生告知,朋友問他:「你在畫室,龎均教你什麼?」答曰:「什麼也沒教,但學到很多!」余對此回答十分滿意!萬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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