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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鍾淑慧來自花田中的藝術看臺灣業餘畫家與當代社會

AUTHER Pang Jiun
POSTED 2013/02
SOURCE Artist Magazine, no. 453, pp. 252–254

臺南畫家鍾淑慧於1977年畢業於國立藝專美工科,她嫁到臺南十四年後,丈夫因一場車禍英年早逝。至今她仍盡心照顧公婆,辛苦地撫養三個孩子長大成人。在坎坷沉重的生活中,藝術是她不忘的理想,家中的田地變為花田以求生計,她從藝術科班變為「花農」,花田又養育她成為「花農畫家」,她拿起畫筆,幾十年如一日地在繪畫中尋求生命的快樂,故她已有卅二年畫齡,自學成才,並每年有作品參展。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多少往事,離合悲歡,總是令人感歎。鍾淑慧並非少壯不努力、貪惜金縷衣,她走過的困境,他人無所知。她 種花得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從中得到生活的哲學,花田陪伴她走過歲歲月月,近水樓臺,真花走進了她的藝術,畫花如魚得水,作品大約千餘幅,還從未辦過個人畫展。

 

鍾淑慧作品,感覺她用筆與覆蓋顏色、交錯色彩過於囉嗦。細想之,她所承擔之生活,何其不煩瑣?故在其作品中,隱隱覺察到敘事性之情懷,對她而言,也許是無意識的,但畫家終究無法避免手下留真情。可以想像,她在家畫室作畫;那濃濃的興趣、孤獨的埋頭苦幹、不懈的意志力、邊處理生活瑣事,賞花幻覺浪漫情懷,以上種種複雜的綜合,就是她的畫作。

 

回想十二年前,我在臺南有個油畫學習班,帶領大家畫靜物、風景,淑慧是學員中話語最少而極其認真的一位。她的專注、用心不亞於專業畫家,油畫技法明顯改善,後來得知她早年畢業於「國立藝專」。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鍾淑慧的油畫首展是假臺北國父紀念館德明畫廊這樣一個重要的展廳展出她的作品,許多畫家的首展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對待藝術很嚴肅,幾十年畫了千餘幅油畫,始終認為自己不夠好,沒有「資格」辦畫展,只會沉默畫畫,不會同商業畫廊合作、包裝、行銷畫作。這種堅持、需要可觀的資金才能不停地安心作畫。梵谷為了畫畫需要錢的事,是多麼煩惱,他曾說:「我多麼渴望安定下來,並有一個家!而千真萬確地,那才是工作的唯一環境。」、「如果我們必須賺一大筆錢再談別的──則當我們終得安息之日,必已神經崩潰,豈不比目前的情況更糟,至少我們此時還經得起考驗。」

 

鍾淑慧畫了多幅「向日葵」,似乎同梵谷對話。對她而言,在花田中採擷向日葵是近水樓臺之事。畫家們愛畫向日葵原因很多。其一,梵谷的向日葵作品在20世紀震撼了全世界。其二,向日葵生長在田地中、日曬風吹、姿態多樣、原始自然而性,正是藝術家所愛。其三, 向日葵色彩明亮,十分入畫。但梵谷的向日葵始終是出類拔萃的,這與他的生活環境有關, 他為了迎接高更的到來,「我此刻渴望生活在屬於我自己的畫室裡,我要純用大大的花朵來裝飾它。待我完成的話,一共是十二幅圖,放眼看去,將是一首藍與黃的交響樂。」但窮困使他心情沉重,「因此我對我成功心懷恐懼。但對自己說我正在畫的東西也許永無價值,這實在是一種十足陰灰的展望。」但是,左拉的作品裡有一個銘刻我心的角色。他說:「你這可憐的傢夥,你認為一個藝術家的才華被認定,名聲建立起來之時便安全了。其實不然,他從今以後不准創造出非絕對完美的東西來,只要有絲毫的貧弱徵兆浮現,一整群嫉妒的人就會攻擊他,並毀掉那個名聲。」百年後,梵谷的向日葵作品譽滿全球。

 

鍾淑慧展出了七幅向日葵作品,她把臺南田地中的向日葵延伸到了家居的桌上靜物,各有姿態,細賞之,流露出坎坷、寂靜、優雅的心境,她把展覽取名為「浪漫畫語」,我深深祝福她歷經卅餘年、終於邁出藝術生命的一大步。

 

我撰文絕非是為學生畫展而助興,往往會引起許多省思。兩岸中國油畫史不到百年,我的父輩,第一代油畫家,他們留法、留日,除了才華以外,為人非常樸素、謙遜,一生一心為藝術,毫無非分之想,戰爭動盪的環境亦使他們習慣了艱苦度日,他們的技巧也許並不完美,但畫品高尚、純真。第二代的藝術家(包括我在內)已經歷經近六十年了,處在多變的環境中,多半有科班的高學歷,有戰爭的日子,有坎坷的生活,有平安太平的時光,面對開放改革的巨變而進入藝術商業化的溫床。有過教育與政治的高地位。這一切造就人格的多樣性,都不如老一代藝術家那麼純粹藝術化。甚至藝術與「官商勾結」、「藝術權威」、「大師派頭」、「商業價值」,以「權威機構」控制畫壇動向,過度地宣傳。這一切都是當代文化氛圍扭由而迷失的現象。把兩岸文化氛圍做一比較:臺灣要正常得多,文化人本身是個體的形態,他需要孤獨性的思考與創作,不能整天忙於應酬、會議、評審、開幕式等,彰顯自己顯赫之身分而放下了畫筆。畫筆是一天都不能放的。在大陸,人多人才多,近年湧現出太多有才華、繪畫技術好的青年畫家,他們的藝術活動力很強,使1960年代高等美術學院畢業、當今已年邁的老藝術家邊緣化,原因很簡單,因為五十年以來,兩岸都沒有出現有世界影響力的近現代藝術群,就被商業炒作得轟轟烈烈的「當代藝術」輕而易舉地取而代之,在這樣一個歷史階段,只能說一種文化現象而非新文化之誕生。倘若乏於修養就會以大國文化沙文主義的傲慢態度迷失方向,且不知:藝術生命之存在只能靠藝術品本身之魅力。

 

 

臺灣的畫境就安靜多了,在畫壇主流圈之外,有更多的畫家興會淋漓地默默耕耘自己的藝術。事實上,專業與業餘、素人之間的藝術鴻溝已經淡化消失,人人的作品都有登上大雅之堂的權利和機會。政治與藝術「權威」主宰藝術舞臺的時代終將過去,只要有這種勢力存在,藝術必然只能在一個框架下生存。

 

在臺灣各大醫院的走廊、捷運和地下鐵的通道、圖書館、文化中心、較大的咖啡餐、會所、議會走廊、政府辦公走廊等建築空間,都供給畫家舉辦個展,參觀者自然大於美術館暨畫廊。在一般民眾的心中,畫廊是供給口袋裝滿鈔票的人進去的,太多的人進入畫家工作室畫畫,純屬喜歡藝術,他們有跨領域的愛好者,有退休老人,有家庭婦女,有做各種生意的老闆和老闆娘,有老師,有學生,有法官、律師、醫生等,久而久之,他們在醫院、捷運地鐵走廊開畫展,或許都沒有高知名度,但並不等於作品不好,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亦並不在乎畫家的「名氣」,喜歡的好畫就購買收藏。大家開心,這就是一般臺灣人對文化的態度,很真實,很自然。而畫者,有的不畫畫就會犯「憂鬱症」,有的不畫畫會「血壓高」,個別的不畫畫就會「瘋」,實在令人感動!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藝術的魅力和文化責任。

 

臺灣就是這樣一個喜歡賞畫、畫畫又能自得其樂的大都會城市,這就是真正的當代藝術現象。賞心丹管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遺憾的是,媒體和評論家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可貴的社會文化現象,只把注意力朝向炒熱的市井流行藝術和傲睨的老「權威」(實際有人始終畫不好畫)身上,忽略了社會文化的發展,有實踐能力的藝術家比評論家們更懂得同情、支持有才華出師未捷的畫家,因為每個有成就的藝術家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要特別強調的是,臺灣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人喜歡藝術,處處求學,目的並非是當個「藝術大師」,亦無賣畫賺錢之動機,純屬一道精神性的興趣,有一位企業家跟我學過畫,他說:「我一生最喜歡的是畫畫,最討厭的亦是書畫。」因為他認為自己畫不好畫,但仍到全世界寫生,並常勸我多出國,令我望塵莫及。當他病倒之時,只想自己出一本畫冊送友人,要我寫序,他看完兩遍我的序文後,就安心地見上帝了,別無他求。在臺灣,這樣可愛的人很多。

 

借鍾淑慧努力幾十年後在國父紀念館舉辦油畫首展之機,發表感言,為不知名的畫家們發聲,乃我之責。

 

臺灣是藝術家能夠靜心無私念創作的好地方,前提是不搞同官商勾結、忠於藝術,創作中得心源。

 

2012年歲末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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