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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

藝術對談──在中央美院講座暨與北京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學生對談記要

作者 龎均
文獻時間 2004/12
出處 《藝術家》第355期,頁516–519

2004年是我畢業於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五十周年。為此於10月12日至23日返回北京,參加五十周年展覽,並在中央美術學院等三大學院講學、交流。「五四屆」畢業生已經去世卅五位,在世的同學從世界各地和大陸各省市返回北京反思人生。少小離家老大回,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老的老、病的病,有的已經無力跨出家門,凡能相聚的都來了。吳作人的夫人、水彩老師蕭淑芳女史九十餘歲,坐著輪椅亦來看子弟們的畫展,大家的藝術精神仍在。同學們的年齡均在七十以上,我是最小的,年方六十八。藝術之路是難走的,在一百五十七位同學中,能堅持藝術創作有成就者少之又少,但是大家都在不同崗位上對社會做出貢獻。

 

當今各院校的主政者,是我們這一代的學生或學生的學生。後浪推前浪,他們非常優秀,以更新的藝術觀成為21世紀的中流砥柱。值得驕傲的是,中央美術學院「五三屆」和「五四屆」學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後第一代引進、移植西方藝術教育的徐悲鴻之關門子弟。是受過嚴格的「學院派」素描教育,最具實力的一代。其中有部分同學,包括我在內,又是來自「杭州美術學院」,是林風眠、倪貽德等大師的子弟,故,受過兩種學術派系的教育。是名副其實的第二代有實力的藝術家。俱往矣!數風流人物看今朝,試探有生之年,能否?能否更上一層樓!

 

我本人帶了三幅油畫作品參加「五十周年展」,其中一幅捐贈「中國美術館」典藏。兩幅捐贈「國際藝苑」典藏。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講座,現場完成一幅165乘以165公分的巨幅油畫,捐贈母校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典藏,另一幅同樣大小的現場完成之作品,捐贈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講座在「中央美術學院」

 

10月18日中央美術學院為辦好「講座」,宣布基礎課程學生停課,加上研究生及校外人士約三百餘人。講座內容的重點是:

 

其一,以個人的觀察,大陸後起的中、青代有太多基礎良好、技術優秀的油畫家,由於社會的快速開放,很多畫家過多地注意繪畫市場的商機,而走向照片式的寫真技巧,形成大量作品的風格類同,人物造形偏向空洞的「唯美」,缺乏個性,這種大量的「技巧高超的藝術商品畫」不是一個好現象,亦不能代表油畫的中國風格。雖然畫家要透過賣畫而「再創作」,為了「生存」與「麵包」無可非議。但賣畫單一的藝術行為,而無創新,只能是一位技巧極好的畫家而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思想的、探索性、學術性的。必須創新民族的繪畫風格與視覺符號。

 

其二,自第一代油畫家至今,東方的油畫家,造形勝於色彩,乃是素描式的油畫,色彩問題沒有解決。

 

其三,藝術之路十分艱辛,不是人人可以解決。東方人有自己數千年的文化、人文傳統和藝術哲學,藝術表現力的創新,不能模仿西方,必須加強傳統的人文修養。風格之形成是自然的。是經驗與修養的總合,萬不可刻意製造與譁眾取寵。

 

在講座之後,現場創作165乘以165公分油畫一幅;在莫札特廿二號鋼琴協奏曲的音樂中完成,題為〈音樂中的即興〉。由於時間問題,沒有現場與學生對談。范迪安副院長總結,這是中央美術學院有史以來,首次的講座形式,不是電腦圖片,而是看到最真實的一面,體驗到創作的激情與令人感動、震撼。學生說:「心快跳出來了!」

 

 

與「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學生對談

 

問:龎老師,請您介紹一下您現在任教的學校好嗎?再請介紹一下台灣畫壇的現狀?

答:我任教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這是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大學,我在設計學院視覺傳達系,除了有一個綜合各系的「造形研究所」之外,開始系所合一,系內有研究生班。

 

問:您對中國美術教學的現狀有何看法?

答:目前每間學院有一萬人投考,大約六十至一百位考生錄取一名,很難考。美術學院學生,學費、學雜費一萬八千元,等於七萬多台幣,還不算吃飯與買材料,太貴了!成了貴族學校,窮人家的孩子怎麼辦?雖然很多人從附中上來,素描基礎好,但學生暴增,我看水準在下降;英文好的考進來,有藝術天才的未必能入學,兩岸問題一樣。畫素描不要畫到僵硬、死板而跳不出來。不然導致大家風格一樣。

 

問:請問您的早期作品是什麼風格?風格的變化是一個什麼過程呢?您繪畫至今,可以分為幾個階段呢?每個階段都側重什麼?幾個階段之間的聯繫是什麼?

答:先講學習的興趣與深化,上大學之前,十一歲至十三歲,畫了三年油畫,喜歡「印象派」和「野獸派」。十三歲至十八歲就讀杭州與北京兩所美術學院,受到嚴格的「學院派」式的訓練,跟隨寫實畫風。其實真正的學習是靠自己。我研究了維拉斯蓋茲、林布蘭特、維梅爾、列賓、謝洛夫等畫家,幾乎每天晚上看一遍他們的畫冊,研究寫實繪畫「無筆觸」和「有筆觸」的優缺點和表現力,我從來不喜歡大場面的「歷史畫」,因為它使畫家被動而服從「說明性」的思考方式。當繪畫技術昇華為藝術的境界,應該是視覺的美感、情調、深入而精緻的「說服力」,並不是表面的「光滑技術」。其中有太多素描概念和色彩變化的學問。

 

在學校先後學了三年「中國美術史」和「西洋美術史」,宋代的馬遠、夏圭使我覺醒──空間、意境在繪畫中的重要性。偉大的羅丹說過:空間是藝術的最高境界。一個非常「嚴重」的課題──「簡化」,它既是技巧亦是修養問題。藝術的道路就是追求從繁到簡,才能超越一般人們的視覺經驗,因此我走向了不間斷的寫生,解決「眼」和「手」的感性經驗。我天生喜歡色彩,每天都在研究「印象派」的技法,當你還在畫光影時,豐富的油畫色彩是在暗部而非亮面。倘若不理解這個道理、不作自我訓練,油畫色彩永遠不會好。印象派大師中,唯有莫內更多的注意到以上問題,所以他的顏色比別人好。直到今日我所愛好的西方畫家只有兩位,就是梵谷與高更。尤其是梵谷,他的繪畫生命只有十年,大約畫了一千張油畫,換句話說,平均三天半一張油畫,可以說張張精采。如果說莫內的色彩來自光的變化,梵谷的色彩是來自個性與靈感,所以更有力量。「野獸派」和「表現主義」更接近中國水墨的寫意。

 

西方繪畫走向「抽象主義」,各種風格應有盡有,才會出現另類的「達達主義」、「反藝術」,從多媒材跨越到「裝置藝術」──一種史無前例的視覺經驗和概念。誠然,似乎架上的油畫藝術「無新路可走」、「已經死了!」但是中國傳統的藝術哲學,文人畫的藝術觀,還可「救油畫」。中國傳統水墨,「松、竹、梅」題材畫了兩千年還不死,其原因在於康丁斯基所說的「藝術的精神性」。任何藝術手段本質屬性是個性的亦是精神性的,只要立足於此點,必然有新的創意。我想我的畫風之形成,是自然而然走過來的,很難說有階段性。總而言之,畫完一幅畫就開始不滿意,認為更好的畫在明天出現……。一幅作品一定有許多缺點,因為有缺點才有不可多得之優點。追求完美,改來改去,可能失掉生命感。

 

問:請問您認為構圖在一幅畫裡重要嗎?

答:構圖太重要了!但是觀念不能死板,古典藝術是有一定的「模式」,如「三角比例」、「黃金比例」,當然是有學問的。但是在近代繪畫中,簡言之,是求「平衡」與「不平衡」,這是兩種不同的視覺效果。最不好的就是「四平八穩」沒有目的,也有一種不良的現象,例如畫一幅瓶花,根本不看花的整體大形,先在畫布中央畫個大瓶子,結果所有的花在畫布外。

 

除了「造形」位子安排外,更高級的構圖境界不只是這樣。經過有意安排「物體」位子的不平衡,如傳統水墨的大量「留白」,而後靠色的強弱以及亮暗(黑、白、灰)的重組,甚至以「線條」、「色點」去「拉回」不平衡感,這樣就產生「純藝術元素」相輔相成的趣味性。

 

問:您畫油畫時,如何對待光影問題?

答:在表達造形時,結構是第一性的,光影是第二性的,也就是說,即使不畫光影,正確把握住結構,一樣可以表達物體的「量」和「質」,再加上「光影」就更加「立體」,有三度空間感。我目前的作品,儘量不要光影,簡化為二度空間,有時是二度半。畫「光影」,必須受限於正確的形,我是要打破形的「客觀性」,突顯「個性」、「情緒」、「趣味」的「精神性」,就是所謂要神似,不要形似。

 

問:龎老師,請問初學油畫者應注意哪些問題?是否學油畫應先了解「聖經」?我不太明白風格?請問什麼是風格,您怎樣看待中國的油畫界?

答:提出了三個問題。首先,世上沒有一本像「聖經」那樣的「油畫教科書」。我希望永遠沒有。其二,造形的問題在素描中解決。初學油畫,首先要放鬆,忘掉「素描」,用「感覺」練色彩,熟悉油彩的性質和調色法。倘若畫一個紅蘋果,像畫素描一樣,從淺紅到深紅,這是「紅素描」,不是色彩。其三,「什麼是風格」?這個問題比較深,凡模仿別人風格畫的畫,雖然是一種「表現符號」,但不是「風格」。所以,「風格」是肯定畫家「個性」的、「創造」的、「獨立」的表現形式,「印象派」與「野獸派」風格有很大的不同。莫內與雷諾瓦均屬「印象派」,兩人也時常畫同一景,但各自有自己的表現方法,風格亦不同。但一個畫家「風格」的形成是自然的,萬不可刻意追求。太多畫家一輩子沒有什麼獨特的風格,只有技巧。其四,我沒有資格評頭品足「中國油畫界」,大家都是其中一份子,整體而言,70年代以前,多半重「內容」、「題材」,畫風太一致,這亦是「中國特色」,大家沒有機會和可能追求純藝術元素的表現形式。「搞形式主義!」這頂帽子就已經壓得喘不過氣來。80年代後,創作自由多了,但是新形式的出現,太「模仿」西方。創造真正屬於民族文化根基的,又超越西方油畫技巧的油畫中國風格,尚待努力。

 

問:您平時在畫室作畫的時候都不用調合油嗎?平時自己作畫都是一次性畫法嗎?像今天這種尺寸時要多久全部完成?

答:我畫畫基本不用調合油,材料很重要,試過很多次。林布蘭特牌顏色對我最好(畫布亦是林布蘭特牌),因為顏色的油性已夠,中度稀薄,即可以流暢地畫,亦可以堆得很厚。畫得厚就不能改、不能疊,必須有十分的把握。一筆塗上畫布絕對不改。李可染畫水墨,一疊宣紙,一旦敗筆,立即棄之,從頭來過。但油畫布不能丟,只能「刮」和「改」。故此,一筆不改、一氣呵成、一揮而就,需要很高的技巧。這一畫法,比「表現主義」更進一步。顛覆了西方傳統的視覺感受。原則是必須畫得快,才能一次性完成。165乘以165公分以上的大畫,起碼三、五個小時至十六小時,但一分鐘亦不能休息,是很累的。幾十年功力方可達。無論怎樣「寫意」,藝術有藝術的嚴肅性,不是亂畫,更不是偷巧。今天這幅作品,對我而言,已經畫完了。不存在要「全部完成」的問題。即使在畫室畫,亦是一樣的。假如72.5乘以60.5公分的尺寸,畫人體,曾經有十五分鐘,亦有五十一分鐘(學生計時的),當然亦有半天時間。

 

問:您畫中「形」的邊緣都用黑線勾了一遍,黑線的作用是為了「壓」顏色還是有其餘意味?請您講一下深顏色在畫面中怎樣「控制」、「處理」?謝謝您!

答:我畫油畫五十餘年,近廿年逐漸自然而然地由三度空間轉向二度空間,這是太注重色彩的結果,必須這樣我才滿意。勾黑線,我是向梵谷學習演變過來的。它的作用如下:(一)在平面性的放浪色塊中,用線稍顯形的存在。(二)增強力道。(三)拉大空間。(四)強化趣味性。(五)起一種物與物之間投影的作用。所以在我的畫中,用色是「鬆」的、「無形」的,用線是「實」的,似乎是有「形」的。還有一個作用,就是「平衡構圖」。在油畫技巧上,先畫鬆鬆的「粗」線,再壓顏色,這是為了「力」和「剛」。在厚厚的色塊上,輕輕地「爬」過線,這是為了「柔」和「細」。其中的奧妙無窮。

 

油畫中的「深顏色」(即暗部)非常重要。一般而論,把「黑色」、「深藍色」調合其他色,用在暗部要小心。「透明深紅」調「透明翠綠」是一個好方法。會不會用是根本。看馬奈和竇加的原作,人物皮膚暗部,大多的黑色,有點髒,也許是百年之間,紅色褪掉了。所以不能直接模仿其色。總之,暗部顏色要「透明」,不能「發灰」、「發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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