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我將在龍門畫廊舉辦在台的首次個展。
幾十年來我的個展極少,不是沒有畫,而是沒有機會,沒有條件,沒有心情,最主要的是根本不可能。聯展我倒參加了幾十次。
遠在一九四七年我十一歲時,我在廣州舉辦了展覽,一九四八年又在上海舉辦了油畫展。第二年我十三歲以同等學歷(力)考入美術學院,一九五四年畢業。二十六年之後我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了一次可以說是默默的「袖珍個展」;因為經濟條件所限,只能租那小小的套間舉辦了二十二幅作品的個展,沒有宣傳、沒有登廣告,連一張自製的海報都沒有。我也就以此自命浪漫並自我安慰:總比街頭展要好。許多參觀者是來看外屋的大展覽之後進到我的小展室來。完全沒有想到我這個小展覽却有所震動,得到好評,並替我招來了很多新朋友,有的人天天來一次,真是海內存知己。一九八一年在香港我又開過一次畫展,此後就再也不想舉辦畫展了。因為香港根本沒有藝術家的畫廊。多少朋友勸我應該辦個人畫展了,但我決心沉默。當然,已經十足商業化了的畫壇少我這一滴水,商業化的海洋不會乾枯,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人物而已。藝術家如何擺脫商業化保持個人的意願和自由,而又有麵包吃,愈來愈會成為一個頭痛的問題,這同政府的政策有關。自然界的稀有動物開始到重視和保護,但代表人類文化的藝術家這一特殊階層的存在,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正在發達的學科是「工商管理學」、「酒店管理學」,而不是「文化藝術管理學」。
去年我來台北數次,每次都去各畫廊看看。對畫家而言,台北的氣氛好得多。看來什麼地方尊重文化,什麼地方就有文化,因此我又打起精神決心開畫展了。龍門畫廊之展對我又是何等的重要!我希望我有新朋友:我希望人們真心喜歡我的畫;我希望能找到一塊讓我安心畫畫的土地,這樣才能在藝術上有所探索、有所貢獻。探索成功之路——天才和靈氣只是主觀的內因,還必須有環境、自由、安定、時間、生存等客觀的外因,缺一不可。
唯有畫畫能使我真正靜下心來,當我投入時,能畫十六小時而不倦。一個人往往寂寞的時候才有自我:有了自我才有藝術。當自己完全投入到藝術之中,精神暫時擺脫了社會的困擾,此時是最快樂的片刻。正因為我有這種感受,所以社會生活無論如何坎坷與折磨,從不停筆,實在不可能作畫就用腦想許許多多的畫面與色彩,有趣的是我做夢從來不是黑白而是五彩。就這樣形成了一種習慣:追求自己的意境、自己的色彩、自己的技巧、自己的哲理。
我對自己還算滿意的一點是:雖然人到中年,思想從不僵化。幾千年以前的東西我愛得要死,現代今日的許多東西我也喜歡得要命,時時自我提醒:千萬不要對任何文化藝術以及任何事抱以成見,一有成見修養就停止了。一個畫家如果固定於一種形式、一個色彩、一種線條、一種技巧;甚至一種題材老生常談,藝術生命也就終止了,這是件可怕的事!我寧願永遠做探索者,給人以新鮮感,而不做定形的「成功者」。我希望自己的成功在於自己的探索,而不在行情的熱門。
幾十年來,對我藝術生涯的重要影響力有三點:
第一,我從十歲開始入迷印象派到畢卡索。入學院後被迫改變這一觀念,但心裡不服。後來又偷偷地回到童年之愛。以油畫技術而論:印象派極其完善,十全十美。以探索精神而論,畢卡索是最高典範。但我從小就懂得了師法大師造化自然的道理,所以從無模倣的念頭,只是非常專心地研究過他們的藝術效果,崇拜他們的氣質、藝術胆(膽)量和天才的念頭。例如畢卡索認為自己十六歲已達到了達文西的素描水準。他從小看鬥牛,一生也畫過不少牛,畫風有强烈的刺激感和原始感。啟發了我藝術上不要注意别人只需注意自己,要從自身的背景、歷史、經歷中去發現真正的自我。不能發現自我的人,不是藝術家。
第二,唐詩宋詞以及道家哲學。詩詞不是繪畫但充滿了繪畫性。西方藝術可以視為是直接、一目了然的。其感情是强烈、熱情、刺激的。而中國藝術是永恆、精神、哲理的。其感情是深刻、內在、浪漫的。這兩種我都愛好,但愈來愈傾向於後者。
永恆存在於精神性之中。「蒙娜麗莎」這幅畫之所以永恆,就是因為她是具體的 女人又是抽象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靈氣,這種靈氣恰恰是人們追求的理想。但是這類精神化的作品在西方藝術中太少了,而在中國的詩詞中却太多了。南唐後主相見歡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雖然是表達他自己,但千秋萬代人都有個人的共鳴,因此它永恆、親切。愁事一多就想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意境和精神化才是藝術的最高技巧。
我欣賞道家的哲學,不修身養性思想就不能靈活與深化。思想同靈氣有極大關係。二十年前我去農村種地,在艱苦的强勞動中患上肺病,夜間吐血。為此我拜名師學太極拳,師傅教我:不但招式要正確,重要的是氣功要學會眼不離手,意念集中,運氣至指尖。當指尖微微顫動之時柔裡有剛。一年之後奇蹟般地惡病除根,使我突然醒悟可用太極拳之手拿油畫筆,運氣至筆尖。此事暗暗想了幾年也試了幾年,直線不直,曲線不曲。後來恍然大悟;直線不直,曲線不曲正是一法。後期印象派有鮮明的主觀與自我,但筆法與色並無徹底精神化,梵谷的筆觸仍有規律。用氣之法可以使精神境界全然不顧筆法與色彩之框框,這是我的意外收穫。一種莫明(名)其妙的體內感覺支配自己,至今說不明道不清,但我確信除眼的感覺外,確有手的感覺和靈氣的感應和超感覺之存在,不算走火入魔,而是大有值得修養的新天地。
第三,音樂。我自幼學過四年小提琴,雖然放棄,但給我留下了終身的好處,可以說我是個職業性的音樂熱愛者。音樂同繪畫有「手足之情」;音樂中有色彩,色彩中有音樂。音樂已經化為了我的藝術觀,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第三靈感。音樂家比才、德比亞、里姆斯基—科薩科夫都是色彩大師,然而繪畫也是凝固了的音樂。我的習慣就是作畫一定要聽音樂。
此次展出,除了幾幅人體、肖像是過去的作品,絕大部分是近月之作。我喜歡灰色調子和强烈色彩兩極端。强烈對比色往往走向它的反面——統一。組合成有份(分)量的灰調,以此為高明,比較熱情、刺激。然而灰色,我認為是色彩的高難技巧:在微差中求萬變,以明快清雅為高明。灰色回味餘地大,含蓄深遠,又同中國的墨分五色具一脈相通,有道家之情感。
我喜歡畫風景畫。我不注意內容的多少,然而十分注意情調和意境的存在,逐漸走向探討用最簡要的手法表達深情。畫意同詩情相連,常言「江山如畫」正是江山不如畫矣!不好的風景畫才是畫不如江山。借景抒情是中國人的高明之處也是中國人的深刻之處,一草一木皆是情。「别時茫茫江浸月」只是月與水,但其中之情不可度量。「深院鎖清秋」小小一景,誰能說出愁幾多?!
我希望每年在台北、台中都有一次畫展。這次畫展還來不及畫台灣風土人情,但我已開始構思,實在有很多的好畫面,大概明年可以有台灣專題展。我更希望將來能舉辦回顧展,這樣可以更自由地展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