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早春,北平「中國美術館」西南角廳舉行一項别開生面的畫展──「二月九人美展」,它像春雷般震動了繼續冬眠的人們。反應强烈,獲得空前注目。據湛容之評論指出:
「『二月九人美展』確切地說,是“二月女畫家九人美展”。女人入畫,比男人多。雖然沒統計過,在我的印象中,是這樣的。從外國的「蒙娜麗莎」,到中國的「飛天」,哪一個不是女人?這原因,大約是女性的美,內裡的、外現的,舉世公認。
不幸,女人被人畫得多,女人作畫的卻少。據證,中國美術史上就不曾有女畫家 的立足之地。外國呢,沒有考查,不敢瞎說。不過,數一數聞名的大洋畫家,也是男的。莫非女性的美,只有男性才能認識,才能把握?莫非女性的審美意識尚未覺醒,她們的眼裡沒有美,她們的手注定只能拿鍋鏟,不能擎起畫筆與刻刀?我不信。
『二月九人美展』在我們面前揭開了一個美的新世界。走進『中國美術館』西南 角廳,龍飛鳳舞,看得懂的,「看不懂的」,說得清的,道不明的,五顏六色,迎面撲來,令人目不暇接。從畫面上,從作品中,我們看到女畫家獨具的審慧眼:透過畫布,透過作品,又可以看到這些女畫 家們是在怎樣一種坎坷和矛盾中拿起畫筆筆的。」
「女畫家們的畫之所以耐看,招人喜歡,就在於她們正走着前人未走的路。她們植根於民族傳統,又仰首吸取來自東南西北的營養。內涵、意境、精氣、用墨、線描的功底可見師承,而造型、構圖、色彩、表現又越過了乃師,别有一種滋味,别有一番新意。她們沈浸在自己的創作中,不求聞達,不慕虛榮。在探新追奇的小橋上艱難地行進。」
以上是大陸的直接評論。據我看還有更深的意義:因為九位女畫家,有相當代表性,她們不是初出茅廬的藝術幼苗,大部分是身經百鍊,「定了型」的中老藝術家,而且全部工作於學院、畫院專業機構,可以說基本是一個教授及講師的組合。她們是老、中、青三代人,由三十二歲到七十歲,以年齡長幼為序,她們是:郁風、肖惠祥、龎壔、何韻蘭、龎嬡、周思聰、周菱、聶鷗、邵飛。
其中年逾古稀的郁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龎壔自美術學院畢業後,已走過了三十四年的創作道路。除了龎嬡、聶鷗、邵飛外,其他人都有二十年上下的創作經歷。周思聰、何韻蘭、龎嬡,繪畫基礎相當好,不但有五年的專業大學資歷,還有四年美術中學的基礎。不幸的龎嬡雖出於科班二十四年之久,由於制度的不佳,莫明其妙地被分配修了八年汽車,對汽車的散熱器頗有研究,藝術創作卻短暫。
這九位有資格的女畫家,在八十年代末期衝破了四十年藝術的墨守、沈悶、框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畫自己心裡的畫,在美學的覺醒中,產生了自我的靈氣和新鮮感,躍入了現代美術的領域。
郁風在前言的一段寫道:
她們有──
追求
創造
愛戀
恆心
對於她們
多難的世界仍然多姿采
藝術的海洋永遠富魅力
她們的生命將延續
請看她們簡短的表白:
郁風──「我一生中花去最多的時間是掛别人的畫」(註:展覽組織者)「我覺得用語言、用文字、用色彩、用線條,都一樣,為了說出所見、所愛、所怒。」
肖惠祥──「我用自然的構架作內涵,用自己的精神,自由自在地創造。」
龎壔──「避開一切西方畫家已經畫過的風格,走自己的路。我只希望充分發揮油畫的色彩語言,在民族、民間的藝術中汲取中國美術的特有氣質,艱苦地探索,以求更多創造。」
何韻蘭──「我對世界的認識既透徹又熱情。……我無法從一而終,能奉獻的只是一顆熱愛藝術的心。」
龎嬡──「我的知名度等於零。……我摘取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詩句:『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連同我的藝術,呈獻給人民。」
周思聰──「我愛靜謚的大自然,我愛平凡的人。」
周菱──「我追求人和自然和諧的理想境界。」
聶鷗──「幹畫家這一行我很高興。我努力去相信我的天賦、我的力量。………在完善自我修養和個人品格的同時,才能找到最適於自我表現藝術的取和捨。」
邵飛──總是笑笑說:「我說不出來。」(筆者在香港看過邵飛之作品,另有評論。)
從九位畫家的表白,可以看到:在經過坎坷、艱難、干擾、犧牲、浪費、勉强的藝術生涯之後,重新回到了藝術自我的正常心態去發揮個人獨有的靈氣。
全世界海內外的中國人佔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十幾億中出一萬個真正有民族特色 的現代美術家不算多,只不過是十億分之零點零零壹而已。但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畫家的基本狀況是學古人追古人,學西洋追西洋,就是沒有自己。細想:這是何等 的嚴重和悲哀!
海內外的畫友,都應把創立民族的現代美術植於首位。
「二月九人美展」,我沒有機會和可能看,但九位作者,我是相識或熟知的。我 願意把我所知道的作者情況,向海內外介紹。只要是真正的藝術和純粹的藝術家, 其價值不分國家、民族和政治,應該屬於全人類。正如抽象畫家趙無極,既是「巴黎的巴黎人」,亦是「中國的中國人」。人類的文明史證明:凡有價值的藝術,從來是獨立的、不被御用、不投機、不抄襲、不模仿。天涯海角,那裡不尊重藝術家那裡就沒有藝術,這已是幾十年,乃至幾百、幾千年的歷史證明了的事實。現在我只能把找到的一點可憐資料加之本人的了解,如實介紹於後。
老畫家郁風──年逾古稀,但精力充沛勁頭十足,按其自己話說:「至於我是一個過來人,在早春二月,卻願從頭和她們在一起。」她是我的長輩,是我父母的朋友,擅長水彩畫。抗戰勝利我還是八歲的時候,對她的印象就是:美貌、交際能力强、熱情開朗豁達。據說性格至今不變。差不多半個世紀以來,她當過編輯、記者、演員。近幾十年來做得最多是組織畫展。掛别人的畫多,掛自己的畫少,這次畫展上她畫了一些歐洲古堡,用筆摔上紅色斑點,題為「中世紀的鞭痕」,頗具文學性。
油畫家龎壔──一九四七年於廣州舉辦首次畫展,一九四八年,又於上海義利畫廊舉辦油畫展。一九四九年,以同等學歷進入美術學院就讀。她於一九五三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又經兩年研究生之後,正式執教於中央美術學院,至今已三十餘年。
龎壔近年長期於巴黎、義大利等歐洲國家考察,之後風格變化很大。但在這之前,一九八O年已經開始在探索改變。但她經長期考察歐洲之後,深感在視覺領域中,國人之落後非一點半點之差,便立志要探索創造不同視覺感受之作品。
龎壔的作品面世後,有不少人反映看不懂,有的則十分喜歡。有關這一問題,我 在另一文章中專題論述我的見解,不在此多費筆墨。
版畫、裝飾畫家肖惠祥──一九五四年考進美術學院,一九五八年畢業。一九八O年任教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也許她的母親是湘綉技工之故,有民間工藝的基礎,由於創作思想活躍,追求變形趣味並研究製作唐三彩陶瓷板畫,利用凸出的線條──陶泥立體線,使陶釉在客變中得到控制。她曾經創作了大型唐三彩壁畫:〈科學的春天〉,此次參展的多半是變形人頭、獸頭、牛頭及人獸之間等等。
水墨畫家周思聰──我曾經同她共事於同一畫院,我喜歡她的作品。她具有從美術學院附中到美術學院畢業,結結實實九年基本功的基礎,重要的是她能從基本功跳出來,成為一個畫家。在藝術的道路上,可以說有千萬的畫友因為基本功夫不夠,而自生自滅。同時又有相當一部分人,因為基本功「太好」,未能跳出課堂習作的概念而保持功力,同樣自生自滅成不了畫家。周思聰是能闖過這一關之才女上有良好的基本功而不守舊,她一九六三年畢業於美術學院國畫系,二十多年來始終在探索、追求新的造意,她今次展出的主要作品是「礦工」組畫,這一題材,我記得七年之前她已經在構思。作品形象生動,表達了繁重勞動的變形、扭曲,並有內在的力度,用粗獷苦澀的筆法表現苦難形象。她已經不同於所有的中國畫人物畫家──只追求甜甜的美女與女童之趣味,以求雅俗共賞而是進入表達人物的深刻與內在力。
以我個人所見:當今的人物畫家,周思聰是優秀的一位。南京還有一位傅小石。他們從心靈深處創造了自己的人物世界,脫俗於概念化、程式化、商業化。
版畫家何韻蘭──一九六二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有一度從事電影廣告設計,也許她酷愛文學勝於美術,多年不見她的作品。近年重新活躍於畫壇。她的想法頗多,追求之風格技法亦不固定。這次展出之作品,主要是臉譜及一部分風景,大多是用廣告色(水粉顏色)畫在生宣紙和毛邊紙上,搞一些搓糖、拓印等特技,效果形成木刻、水印、寫意之綜合。
裝飾畫家龎嬡──一九六三年畢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染織系。現為該學院之講師。展出的作品是陶瓷盤上的裝飾畫,題材以花為主,追求優美寫實的風格,細膩精巧地表達各種不同花的結構、變化與組合。
裝飾畫家周菱──一九六五年畢業於「民族學院」美術系國畫專業,題材以少數民族為主,畫面頗帶幻想性,人物變形裝飾化。作畫方法主要是用廣告色(水粉色畫在高麗紙上。
青年畫家聶鷗──是自學成才的畫家,一九七八年考上美術學院國畫系研究生兩年,她喜歡畫純樸的農民,畫面留有大塊空白,產生寬廣回味之餘地頗有氣派。
邵飛──是九位畫家中最年輕的,完全自學成才而自有風格,頗有想像力,她的丈夫──北島,是年輕的朦朧詩人,據說沒有工作單位,成了真正的「坐家」。邵飛因此追求朦朧的潛意識及夢的意境。
從以上九位女畫家的自白和她們的作畫特點,可以看出在藝術創新的道路上,她們的疑惑、苦惱、艱辛、不滿、追求與探索。
不斷探索走自己的路,不受畫種工具之限,不受表現手法之限,不受技巧之限,只追求心靈中之靈氣,這就是現代藝術的精神核心與方向。
(一九八七年三月寫於九龍亞皆老街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