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我最擔心和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對我來說;這是極不願意但又毫無辦法的災難!
我終生的遺憾和悲痛!因為我没有同父親作最後的生死告別,他已長辭人世了! 他的一生,除了人們所知的奉獻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值得人們深思的事。也許,我是最了解的。
他在當「右派」的苦悶生活中,我陪伴他渡過了漫長而又艱難的年頭。一日之中,他没有同我說幾句話,除了閉目聽音樂之外,就是拼命地工作和寫書。我很明白:國家不用他,他要以自己的工作成果來證明自己是有用之人。他對我說:「我至今不能聽拖凳子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心臟病就發作,因為住白堆子時隔壁的房間一拉椅子,我就明白:又要鬥我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自己帶上「反動權威」的大牌子,掃廁所。近七十歲的老人,帶著嚴重的心臟病,偷偷嘴裡含著人參去抬木頭、推小車……。但他不向我透露一點有關他的遭遇,我很明白:他不願意子女為他的恥辱難過,他豁出命去勞動,又是想證明他的清白。就這樣:從五十歲到了七十八歲。今天,當我們失掉他的時候,也許都會感到他存在的可貴。
從他遙遙寄給我的短信中,調子是一天天沉下來了。
他具有純藝術家的感情和思想;没有一點市儈,不懂權術,做事從不考慮任何利害關係。
他非常遺憾地在信中寫道:「北京開了一家法國餐館,離我家不遠,可是實在敲竹槓,據說一個人最少要花一百多元,這樣的飯吃下去可能不會合乎『養生之道』。」我知道,他老了!他很想吃一餐法國飯,回憶自己年輕的巴黎生活,但他没有條件去吃這一餐飯……。
他在另一封信中寫道:「現在農村變化最大,買電視、錄音機的人不少,甚至有人買小汽車,看來最窮的還是知識分子。」
他是一個對藝術從不保守、勇往直前的人,從來都是支持藝術的新生和發展。他在給我的信中多次寫道:「從世界各國的繪畫發展來看,必然會發生一個變化,要在世界上立足,自己的作品還是應該有自己的特點,現在湧現出不少年輕人是很有發展希望的……」他在最後一封信寫道:「一九八四年,只是在年初畫了兩三幅畫,以後就没有再畫,我覺得多畫一幅少畫一幅都是一樣。我國人多,所以在繪畫方面也湧現出不少人才,確實有些人很有才能,不過我感到藝術修養方面比較差,這大概因為看得少的緣故,歐美的一些畫家的作品,可能因為我老化了,也同樣感到藝術修養差……」,他的這段話,完全概括了中外藝術問題所在的要害。
就在父親給我三言兩語的信中,一次比一次使我感到不安和難言的擔心,他寫道:「我已有二、三年不上街,所以這裡的情况,不甚了解,今年的新年比去年更冷清了……我的生活就是這麼平淡,所以信也是平平淡淡而已。」「以後請不要再寄吃的東西了,花費太多,同時我已不如去年,去年我胃口很好,今年不如去年,今冬不如今春,有一個時期,一點食慾都没有,所以,以後不要再寄食物………」。
他心有餘力不足地寫道:「最近一個時期對音樂重又發生興趣,可能我會在這方面寫些東西,我要做、能做、想做的工作並不少,但是明顯的我的精力在急速衰退,這是没有辦法的事。」見到父親提到他又想重新鑽到音樂中去,……我的心,大大不安起來。只有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心中定又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肯定,他是極不愉快地努力使自己的情緒脫離教育、脫離繪畫。他是一個生了氣、受了委屈從不願有絲毫流露的人,只有自己慢慢在閉目聽音樂中化為烏有。蒼老的他,一生性格不變。
我謝謝大家。感激所有尊敬我的父親的前輩、朋友和同事們!我將永遠帶著遺憾和不平靜的情緒,佩服我的父親、懷念他人的生命實在有限,但藝術終究會按照 它自身的規律向前發展,永不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