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龎薰琹於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八日去世。像他這樣的中國第一代留學於巴黎的藝術家,在世的愈來愈少了。可惜的是,中國(海內外)年輕的藝術家,知道他的實在不多,但真正研究學問者,是知道的。
可以說是一種悲劇;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藝術家之作品,特别是西洋畫作品,沒有一個正宗的藝術博物館去系統收藏陳列。
難道中國二十世紀沒有文化?不是的。許多藝術家的作品放在床底下或堆在廚房。日久年長,變成了沒有用又不值錢的東西,簡直成了累贅,但又是死都不肯扔的「垃圾」。父親一生的作品,留下的約三百幅,香港友人收藏十幾幅。家父早年間訂做了三個鐵筒,把自己的作品捲放在筒內。大約抗戰勝利之後在上海開過個人畫展,以後近四十年,這些作品都放在床底下,直到離世前兩年才又舉辦過個人畫展。一個老畫家,因為種種原因和不幸,三十多年沒有舉辦過一次畫展,實在是可憐。這在世界上也算罕見。最可惜的是,父親在巴黎畫的幾幅油畫,我記得有一巨幅油畫,是畫巴黎的藝術家酒巴(吧),左上角遠處是他自己,這幅畫好極了。另有一幅帶(戴)黑禮帽的自畫像。此外還有一幅是從法國回來,抗戰時期畫的,表現正在逃難、苦悶的知識份子,坐在地上的那位女人,是我的母親(丘堤),畫面有他自己,有孩子。印象中還有一幅巨幅油畫,是農民和死去的妻子。這些作品很有代表性,水準很高,極有價值。
一九六六年後在大陸消(銷)毁了,還有一幅大半身自畫像,紅色調,是一幅傑作。家父自己解釋,當年法國新製成一種透明可塑性油畫顏色,他用刀畫了這幅自畫像。一九六六年這幅作品交到學院,被學生偷走,至今下落不明。此外有坐藤椅的女人體等等油畫作品,亦一一消失。今日剩下的是當年深藏在床底下的三鐵筒之作品。
二十世紀還有二十三年就要過去了,至今還沒有一本中國人自己寫的中國近代美術史。但許多值得載入史册的藝術家已經去世,許多應該珍藏的作品已經化為灰燼。倒是英國學者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先生首先著作出版了中國藝術史,中文版本由台灣出版。
蘇立文先生是我父親的好友,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五年間蘇立文先生作為英國文化協會之成員在成都,差不多每星期都到我家來數次,同家父探討中國歷史和藝術。記得六、七歲的我,常常提著母親做好的茶,送給蘇立文夫婦。幾十年來,唯有蘇立文先生,念念不忘父親的作品。抗戰期間,家父畫了一本裝飾圖案集,這本原稿蘇立文先生帶到了英國,大約一九八○年前後,蘇立文先生總算找到了我父親,此本原稿三十多年完整無缺,還到了家父手中。後來出版了一本印刷很差的小册子,即使如此,父親也很高興,題了字,遙遙寄給我。
回想父親對我的培養和教育,是從來不說教。看我的作品,總是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如對我的畫,反應毫無表情,不說話,肯定是覺得不怎麼樣。如果說:「這幅還可以!」大概算是相當好。一九五九年我的一幅較大型油畫創作「工地洗衣組」展出時,白髮蒼蒼的父親,自己去看過三、四次,後來他告知我:「别人都說你的作品是展覽會上最好的。」這是唯一次他對我讚揚最多的表示。有一次我畫了兩幅靜物花,給父親看過幾次,沒有任何表示,但是後來有位外國朋友來家作客,他才興高采烈把這兩幅畫給朋友看。之後告知我:「別人說你畫得很好」。家父從來對我的畫不去肯定好與壞。我反而從他的朋友處得知,背後他却很(稱)讚我的畫。當我決定定居香港同父親分手前夕(這也是最後的交談),家父說:「你多畫自己的東西,就是你那個特有的灰調子,幾筆成畫,一個展覽會最多五十幅,一定會成功的。」這是他給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具體的指導。
我自小以來,畫畫的條件都很好,但父母從來未教過。他們的一致主張是:對孩子不能教,要自由地發揮個人的天才。因為此種原因,我被迫自幼養成看大師畫册而獨立思考的習慣,是好是壞要自己鑑定。所以到了大學,我從不聽美術史老師的話。好壞自在心中。
我感謝我的父母給我的是無說教之教。尊重我自幼的作品,增加我的信心。他們教我的是藝術家、音樂家的生平故事,是聽音樂和看作品,而道路和自立是我自己的事。為了懷念我死去的父母,借此機會紀念他們。